《献给爱米丽的一朵玫瑰》之死亡背后的坚守

【摘要】在福克纳具有哥特式文学形式特征的小说《蔽给爱米丽的一朵玫瑰》中，爱米丽小姐的生命历程特别是其令人毛骨惊然且啼嘘叹惋的结局，以及和这一中心人物的生活息息相关的另外两人——她的父亲、她的情人的死亡命运，不应该只是给我们带来惊谏、厌恶和压抑，也许，更应该有惶惑和思考，因为，福克纳的这篇可以称得上是其短篇小说代表的作品，它的标题已经泄露了作者对其笔下人物的情感天机。死亡不再是悲剧，死亡背后的对自我的坚守和面对世俗的倨傲，因其根植于厚实的历史土壤，而更令人敬畏。这才是这篇小说的主题所在。

【关键词】《献给爱米丽的一朵玫瑰》；死亡；坚守；自我

威廉.福克纳(William Faulkner，1897-1962)，作为20世纪美国“伟大的实验小说作家”，是以长篇小说闻名于世的，他的《喧哗与骚动》、《八月之光》、《押沙龙，押沙龙！》等已成为无可争议的世界名作。具有讽刺意味的是，福克纳最优秀的短篇小说《献给爱米丽的一朵玫瑰)(A Rose for Fmily)(以下简称《玫瑰》)最初却遭遇被退稿的羞辱，且时值其《喧哗与骚动》出版之际，可见当时连欣赏他的编辑也无法理解和接受《玫瑰》。时至今日，它仍然对读者的理解水平和欣赏能力提出了挑战。

《玫瑰》中的爱米丽小姐以她特有的方式寻求并坚守着爱和尊严。故事发生在南方小镇杰斐逊，家道中落的贵族小姐爱米丽性情孤傲，她的父亲自恃门第而赶走了所有有意于自己女儿的年轻人，以至她在父亲生前无法谈婚论嫁。父亲去世后，她不顾世人的非议和一个北方来的工头荷默·伯隆交往，然而荷默只是逢场作戏而无意结婚，并在世人对他们的亲事猜测议论之际从此消失，爱米丽也从此几乎完全与世隔绝，孤独终生。她去世以后，人们才在她家一个阴暗尘封的房间里发现了荷默·伯隆的遗骸——爱米丽用砒霜永远留住了自己的情人。

对《玫瑰》主题的认识以及对爱米丽形象的解读，向来有两种代表性的看法：一种认为爱米丽是南方传统价值观念的牺牲品，她的不幸是腐朽的父权专制社会道德观念造成的；另一种观点认为爱米丽代表着没落的南方贵族阶级的顽固和保守，以及他们无可挽回的衰亡命运。这两种观点似乎能从小说中找到某些依据——其一，在小镇人心里的那幅极富象征寓意的画中，格里尔森先生“叉开双腿的侧影在前面，背对爱米丽，手执一根马鞭……”这位父权支配形象的代表，为了维护他的家长权威和门阀价值观，“赶走了所有的青年男子”，使得爱米丽“年近三十，尚未婚配”；其二，小说的叙述者“我们”，即小镇居民，似乎构成了爱米丽悲剧产生因素的重要方面，发现爱米丽和北方佬荷默·伯隆交往了后，“我们”认为这是“全镇的羞辱，也是青年的坏榜样”，于是镇上的妇女迫使浸礼会牧师拜访她，后又写信告知爱米丽住在亚拉巴马的亲属，为了窥伺、规范和干涉爱米丽的生活，“我们”全力以赴，同仇敌忾；其三，似乎爱米丽本人的顽固和保守表现地更为直接而彻底。开篇写到她住的大木屋“岿然独存，四周簇拥着棉花车和汽油泵。房子虽已破败，却还是执拗不驯，装模作样，真是丑中之丑”；还有她的拒不纳税以及“全镇实行免费邮递制度之后，只有爱米丽小姐一直拒绝在她门口钉上金属门牌号，附设一邮件箱。她怎么也不理睬他们”等等。

但是所有这些理解，在面对小说标题时却遇到了无法逾越的障碍，即文中“玫瑰”的缺失，使得标题给读者留下了悬疑，同时也就泄露和表达了福克纳对爱米丽这一艺术形象的基本态度：深切的怜悯、真挚的缅怀和无尽的敬意。

下面将从作者的创作背景回顾和《玫瑰》中的爱米丽形象分析这两个角度来寻求以上判断的依据。

一、福克纳的南方情结

在美国南方作家中，威廉·福克纳无疑是一颗最耀眼的巨星。对福克纳来说，南方始终是他的牵挂。随着1897年福克纳在密西西比州新奥尔巴尼出生，南方拉开了世纪之交的帷幕，这片毗邻三角洲壮伟河水的故土，成了他文学灵感的不竭之源。正如他自己所说的那样：“我发现我家乡那块像邮票一般大的地方值得去写，但我这辈子不可能将它彻底写完。在把现实变为小说时，我会尽可能地随心所欲地展现自己的想象。”福克纳特别感激这片土地，认为“上帝对他的眷顾，远远多于人对他的照顾”。福克纳对南方有着独特的感情和很强的故土情结。他和20世纪其他作家不同，很少外出，而把南方作为自己永久的归宿。他一生的大部分时间里，都在潜心研究他家乡这片神奇的土地。从美国历史学家弗朗西斯·帕克曼所写的十卷著作中，他深深地领会到了对这片大陆的征服。他的藏书中还包括许多探险和其他历史方面的书籍，有不少关于印第安人开辟的美国最早道路纳奇兹道时所穿越的那片土地的地理和野生动植物方面的书籍。正因为他热爱自己家乡，他才在小说中将它塑造成那种样子，才创造出约克纳帕塔法县这个小说王国。

福克纳生活和创作时期正是美国南方经历着深刻历史和社会变革时期，他的思想因而不可避免地打上了特有的时代烙印。美国南方的奴隶制度与奴隶主庄园伴随南北统一而成为历史，对于深深浸淫在神化过去及浪漫主义的南方人来说，“昔日荣耀”和“古老美德”已经一去不复返，来自北方资本主义商业经济破坏了他们的天堂，但也随之带来了商品经济的蓬勃生机。人们依然缅怀着“荣耀”的过去，情感与价值观还紧紧依附在旧的传统和社会秩序上。然而，与此同时，他们也明白了旧制度终将灭亡，社会总是向前发展的必然性。历史、社会的变迁也给惯于平静生活的南方人在生活方式、文化传统和思想意识等方面带来了巨大的冲击。作为这一时期美国南方作家的代表，福克纳敏锐地感觉与捕捉到了这一时期人们(包括他自己)所经历的情感上的矛盾与冲突，也正是这种内心深处的矛盾和对南方爱恨交织的情感赋予了他的作品以思想深刻性和巨大艺术感染力。福克纳在其“约克纳帕塔法”(YoknaPatawpha)世系作品中通过塑造了一系列生活在过去的人物形象，比如，艾克、希陶尔、洛莎以及沙多里私家族、康普生家族，寄托了他眷念过去的情怀，反映了他难以割舍忘怀的南方情结，正如存在主义大师萨特在评论《喧哗与骚动》时所说，“福克纳的人物就像面朝后坐在一辆奔驰的汽车上，未来看不见，现在也十分模糊，而过去则看得很清楚。”当然，这些人物形象并非体现了福克纳维护旧传统和体系的倒退历史观。相反，一方面，他热爱南方的土地，珍视南方传统的价值观，另一方面，他在理智上也清楚地看到奴隶制、种族主义和清教主义所带来的罪恶。在这种爱恨交织的矛盾中，福克纳塑造这些人物形象，是想通过对过去的探索，在过去和现在之间建立一种有机联系，从而更深刻、更全面地认识生活。

在《玫瑰》中，我们可以清楚而完整地看到福克纳血液中流动的对于南方这种爱恨交织矛盾的再现。这篇小说的成功之处在于，作者不仅塑造了爱米丽这样复杂、丰满而又立体的人物形象，而且还塑造了另一复杂、立体的群体——“我们镇”上的人们。

首先，从共性来看，在他们身上，传统与希望的斗争也在持续着，南方情结正是他们这个群体共同的特征。因此，从这个角度上说，这篇小说体现了福克纳对于两类不同人物形象身上所显现出来的同一种情结的反映，以及这两类人在矛盾的发展过程中，在传统与希望的选择中发生的碰撞。整篇小说的构成，从头至尾都贯穿着坚守传统、缅怀荣耀与追求希望的矛盾斗争的两条主线。镇上人们在不可逆转的时光中寻找着过去，却又百般阻挠爱米丽追求幸福与希望，千方百计地企图保留他们与过去的哪怕只是一丝的联系。在他们的眼中，爱米丽就是“传统的化身”、过去的代表，于是，爱米丽过世，“全镇的人都去送丧”，“因一个纪念碑倒下了”。

其次，“我们”也是有区别的。老一辈们往往体现了南方骑士精神和绅士风度，例如，老萨脱里斯上校假托爱米丽的父亲曾借款给本镇而豁免了爱米丽纳税义务，老史蒂文斯法官在镇上人们就爱米丽家发出的怪味提出抗议并要求采取强硬措施时反驳道：“你能当着一位夫人的面说她那里有难闻的气味吗?”，这种体谅和爱护代表着福克纳所追慕和赞美的南方旧传统中富有人情味的一面，然而这一面随着工业文明的胜利而逐渐丧失，这体现在新生代对爱米丽的态度中反映出的冷漠生硬，他们关心的是现实的利益，而不是个人的感情和处境，人与人之间的关心和爱不复存在，这象征古老传统中人性化的一面在工业社会中的沦丧。

二、爱米丽的坚守和抗争

《玫瑰》中的爱米丽身上，集中体现了许多南方优秀的道德品质：保持人的尊严、荣誉以及忍受不幸的坚强意志力，不逃避自我，勇敢面对自我。也正是因为爱米丽执着地坚守这些品质，以特有的方式追求自己的自由、青春和幸福，才更能引起人们心灵的震撼和表达作家对这种勇气的尊敬和钦佩，这些品质就是福克纳所认为的人可以不朽、并流芳百世的原因。

为了坚守必然要抗争，抗争也是一种坚守。历史大潮滚滚向前，不可逆转，南方的工业化现代化以及南方贵族阶级的没落已是历史的必然，而爱米丽这个具有惊人的意志力的女人却以其柔弱的个体与外界进行了殊死抗争，在逆境中也不放弃个人的尊严和对幸福的追求。爱米丽的反抗是平静如水的，但平静的外表下却暗流汹涌。爱米丽这个在人们眼中就代表着传统和义务的“纪念碑”，却在私下一次又一次地挑战传统。四周簇拥着棉花车和汽油泵，她的房子岿然独立；面对咄咄逼人、穷追不舍的政府官员，她不卑不亢、拒不纳税。在情节发展的主线上，也凸显了她桀骜不驯的个性。父亲格守传统，尊崇门第，无视甚至牺牲了女儿的幸福。然而对父亲的敬畏抵不过对爱的渴望，爱米丽在经历了父亲逝世带来的哀痛后，毅然剪掉长发，剪断那些紧紧缠绕在自己身上的传统约束，勇敢追求自我，开始新生，这是爱米丽迈出了反抗的第一步；而爱上了人们所认为的与自己身份地位全然不符的荷默，则是爱米丽的第二步反抗。更难能可贵的是，面对外界的压力，她始终保持着高傲的姿态。“每逢礼拜天下午他们乘着漂亮的轻便马车驶过：爱米丽小姐昂着头，荷默歪戴着帽子，嘴里叼着雪茄烟，戴着黄手套的手握着马缀和马鞭”；“她把头抬得高高——甚至当我们深信她已经堕落了的时候也是如此，仿佛她比历来都更要求人们承认她作为格里尔森家族末代人物的尊严；仿佛她的尊严就需要同世俗的接触来重新肯定她那不受任何影响的性格。”可是，荷默的拒绝，邻居们的百般阻挠，亲戚的干涉反对，还有自己心中深人骨髓的传统观念，让爱米丽无法继续追求真爱，表面上爱米丽屈服了，小镇又恢复了平静，可是她却在人们不知不觉中以自己独有的方式实现了自己爱的愿望，完成了对自己幸福的追求：虽然不能真正拥有自己的爱人，至少可以留下他的躯体，与自己朝夕相伴。

综上所述，在福克纳的《玫瑰》中，爱米丽部分打破了传统的谦恭、隐忍、温柔、忘我的女性模式。她孤高据傲、桀骜不驯、自负执拗、我行我素；她既继承又超越了南方传统的社会等级和道德观念，在恋爱及其他生活内容、行为方式上均表现出强烈的自我意识；她与镇上人屡屡冲突更揭示了她的性格——带刺的玫瑰，一个有着惊人的意志力、勇于自主选择并敢于承担责任的女性；她孤身一人，始终“高昂着头”，为维护自己作为一个人，作为一个女人所应有的追求幸福、自由和尊严的权利而做出了执著的坚守和大胆的反叛。所有这些，应该是小说人物的死亡给我们带来的终极启示。这一艺术形象的成功塑造，体现了作家对人类美好品质的留恋和赞美，正如福克纳在接受诺贝尔文学奖授奖仪式上所说的那样：“人……是不朽的，并非因为在生物中惟独他留有绵延不绝的声音，而是因为人有灵魂，有能够怜悯、牺牲和耐劳的精神。诗人和作家的职责就在于出这些东西。他们特殊的光荣就是振奋人心，提醒人们记住勇气、荣誉、希望、自豪、怜悯之心和牺牲精神，这些是人类昔日的荣耀。” 作者：王玉凝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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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史志康.美国文化背景概观[M].上海:上海外语教育出版社,1998:224~2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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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2年6月28日